4.23.2011

攝影的攝影

有些人靠天份拍照,用直覺去捕捉到直觸內心的影像;有些人靠機緣拍得好照片。杉本博司(Hiroshi Sugimoti) 則是用攝影去證明攝影的本質,用拍照去試探拍照、用媒介去解釋媒介。


Baltic Sea, near Rügen, 1996, Hiroshi Sugimoto

攝影在人們心中預設的命題是「曾在」,拍到的東西都應該是曾經真的存在的,所以他在蠟像館系列拍了看起來栩栩如生卻是假的蠟像,讓這個命題的結論既真又假。「曾在」這個命題,他在劇院系列裡又繼續探索,關於「曾經」、關於時間,他試著讓時間本身在底片上感光,在這個實驗結果裡,時間是一抹白,關於我們記憶裡太多的細節濃縮之後,便是這麼一抹白。


杉本博司對於時間相當的執著,在「海景」系列又繼續嘗試,這一次他用19世紀的器材來拍攝海這個主題,透過海景本身百年來的永恆不變,試圖用有限的底片與曝光來接近「永恆」這回事。海景這個系列特別地吸引我,撇開藝術不談,即使不知道這些照片背後有意識的創作動機,光是影像本身便足以衝擊到感官。那些海面波紋暗部皺折,或粗糙或柔和地流動著,一直看著照片時,意識的底層就會有些難以名狀的液體跟著流動起來,慢到讓人難以呼吸。

對於攝影本身,他也不斷地探索其本質,攝影基本的規則就是:讓光線透過鏡頭在底片上以光圈快門來產生影像。是不是真的必然如此?在Lightning Fields這個作品裡,他拿掉了相機鏡頭光圈快門,一樣是在攝影,但是沒有任何器材,只有底片,甚至沒有我們所熟悉的光。透過對著底片電極而曝光產生影像,電也是光,於是便出現了一張張關於光的本質的照片,原來光線是這麼有機,毛茸茸的,充滿生命。當我們對藝術的某些「必然性」充滿質疑時,便有了更多的可能,他的作品不斷地修正我們對於必然性這回事的看法。

杉本博司本身也愛收集化石,他有個自己命名為神龕的櫃子,裡面放了化石。他喜歡化石,他說化石是經過百萬年在石堆中慢慢形成,在石頭上留下一個負像的印子,就像攝影是在底片上把現實刻出個印子(也是負像),在化石跟攝影之間,似乎有個相似的「必然性」。

班雅明說靈光已然消逝,那些舊時充滿靈性的照片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技術的進步而消失。我們已經可以人手一台數位相機,不需百分之一秒之久便可得到一張漂亮照片,關於底片攝影、銀鹽攝影已經到了一個純粹「懷舊式」的嚮往,廠商不斷推陳出新各種型號的LOMO或拍立得,變成流行的符號。復古感早已並不像數位影像那般便宜垂手可得。攝影已經登大人,成為另一種「攝影」,化成人們掌中的碎片,變成我們旅行的一部分,在地球上各個角落喀嚓喀嚓地遊走。

杉本博司收集了(買來)攝影史上最早的一批負片底片(William Henry Fox Talbot),透過現代的技術去沖洗這批底片,有些底片在當時的技術還沒辦法洗成照片,所以這批杉本洗出來的照片中,有些是當時William也不曾看過的成果,據杉本自己說,當他看著這些照片在顯影液中緩緩成像時,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探勘到帝王古墓的考古學家那般坐立不安。這些攝影史上可能是最早的照片之一卻又不曾存在過,在一百多年後,從陰暗的博物館儲藏櫃中以幽魂之姿再現當代,在這靈光消逝的年代裡,為我們早以為終結轉換的銀鹽攝影發出最後的微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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